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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ding | 读《一个叫欧维的人决定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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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员是个BMI指数个位数的年轻人,看上去有些慌张。

欧维总是本能地对所有一米八五以上的人心存怀疑。经验告诉他,长成这样,血液很难抵达大脑。

“家里没有你简直乱了套。”欧维喃喃道,然后轻踹了几下结冻的泥土。他的太太没有回答。

没人分得清普通混凝土膨胀螺栓和当头一棒之间的区别,这就是当今的社会。

“粉红色,你喜欢的。温室栽培。店里的人管它叫‘常年花’,我他妈才不信呢。这么冷的天,它们显然会被冻死,店里的人也承认了,不过他们这么说只是为了推销更多垃圾给你。”

“我想你。”他低声说。

六个月前,她去世了。但欧维还是每天两次走遍所有房间,摸摸暖气片,看她有没有悄悄把它们打开。

她是色彩,他的全部色彩。

但欧维的父亲悄悄对她说,像他这样小臂上的油渍深得已经等同肤色的人,坐在这些上等人中间不合适,但很乐意带一袋面包和肉回去给家里的小家伙吃,他说。

彼时欧维八岁,当晚他决定除了萨博什么车都不开。

“四个孩子加一个胖老婆,”父亲曾经看着每一个同事的眼睛说,“比汤姆好的人也会变成他这样。”然后大家通常就会换个话题。

沿着铁轨走出几百米远后,欧维清了清嗓子,鼓起勇气问父亲为什么不提汤姆拿走的手提箱。“我们不是到处讲别人闲话的人。”父亲回答。

并不是因为欧维不相信上帝,他对牧师解释,而是在他眼里,上帝就是个该死的狗崽子。

人们总说欧维眼里的世界非黑即白,而她是色彩,他的全部色彩。

一个人到底能吃多少东西?他们是怎么做到把一个人吃成两个重的?肯定需要某种坚定的意志才能做到吧,欧维想。

失去某人以后总是会有一些奇怪的细节惹人怀念。都是极小的事情。笑容、她睡眠时翻身的样子。为她粉刷房间。

欧维从凳子上下来,转了一圈看看防护膜是不是就位。打开门锁,这样进来抬他的人就不需要破门而入了。这扇门挺好的,还能撑好多年呢。

欧维的视线在他们俩之间跳跃,就像一条大狗瞪着两只不让它睡觉的老鼠。

从前每当她念叨这些的时候,欧维都会含糊不清地应付两句就开始埋头拧螺丝什么的了,但他从来不反驳。

十六岁时父母双亡是件奇怪的事。在失去这个家庭之后,还要等很久,才能自己组建一个家庭来取代它。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孤独。

谁让搭把手他就搭把手,谁让顶个班他就顶个班,毫无怨言。慢慢地,几乎班上的所有人都欠他一两个人情,所以他们接纳了他。

父亲死后,他渐渐开始把安分守己的人和不这么做的人区分开,把做事的人和干说不练的人区分开,所以欧维少言寡语却勤奋努力。

两个男人对市政府这么快就罢手都颇感失望。这可是两个男人生命中最有意思的十八个月。

老天爷,1889年,埃菲尔铁塔就造出来了,而现如今,造个该死的一层楼平房还得时不时停工,好跑开给手机充个电。

这也太典型了,他想,如今想好好寻个死都做不到。

中产阶级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什么东西阻碍了发展的进程。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房子。可能主要是因为房子是可以理喻的,可以计算并在纸上画出来。不好好做防水就会漏,不好好做结构就会塌。房子是公平的,你付出多少,它就给你多少。很不幸的是,这些话很难用在人类身上。

他实际上并不是在考虑自己应该做什么,而是在想父亲会怎么做。既然有了这个想法,下一步也就别无选择了。

不能因为他今天要死就放任那些流氓们为所欲为。

生活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这就是他现在所有的感受。努力工作,自食其力,节衣缩食,买了第一辆萨博;接受教育,通过考试,应聘面试,拿到体面的工作,感恩,从不生病,按时缴税;洁身自好;邂逅一个女人,结婚;努力工作,升职;买一辆新型号的萨博;去银行,贷一笔还款年限为五年的款,买座太太觉得适合养育下一代的排屋;分期还款;节衣缩食;买新萨博;去饭店里播放外国音乐的地方度假,喝太太认为别具异国风味的红酒;然后回家继续工作,承担责任,自食其力,洁身自好。

她根本不应该先死,不是明明说好了,先死的是他吗?难道不是这样吗?

但欧维很清楚地知道,要是他有生之年干的最后一件事是把一孕妇砸一脸鼻血之后,还让她赶公车,他太太将会怎样唠叨个没完。

他从来不知道她为什么选了他。她只爱抽象的东西,音乐、书籍、奇言怪语,诸如此类。欧维却是个满脑子充满具象事物的人。他喜欢螺丝刀和滤油器。他手插口袋疾步人生。她总是在舞蹈。

“只需要一缕阳光就能驱赶所有的阴霾。”一次,他问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兴高采烈的时候,她说。

每个人的生命中总有那么一刻决定他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要是你不了解那个故事,就不了解那个人。

他就这样聊以度日,缓慢而有条不紊。一天早晨,他遇见了她。她有一头棕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红色的鞋,和一枚黄色的大发卡。

他困惑地瞪着这个满嘴语法错误的小自然灾害,她满脸堆笑地回应。

就这样,连续三个月欧维都做着同样的事。他从来没有开口约她吃饭,最后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决定亲自开口。

从来没人问过欧维遇见她之前他是怎么生活的。但要是有人问起,他一定会回答说自己没有生活。

要是有人问起,他会说,在她之前,他没有生活。之后也没有。

欧维总是有一套清晰的旅行策略,但他的太太恰恰相反,总是说什么“跟着感觉走”和“悠着点儿”之类的疯话,就好像作为一个成年人,这样就能过日子了。

在那个肌肉发达、眼睛幽蓝、忧郁且有些笨拙的男孩在那列火车上坐到索雅身边之前,她的生活中其实只无条件地爱着三件事:书、她的爸爸和猫。

他对正义、道德、勤劳以及一个对错分明的世界深信不疑。并不是因为这样的人会赢得奖牌或证书,或者会被别人拍拍肩膀说声好样的,而是这样处世的人不多了,索雅知道。

他或许不为她吟诗、唱夜曲,也从来没有送过她昂贵的礼物,但从来没有别的男孩就因为喜欢坐在她身边听她说话而愿意反方向坐几个小时火车。

之后,每当有朋友问她为什么会爱上他的时候,她都会回答,大多数人逃离火场,但欧维这样的男人冲向火场。

她爸爸从来不屑读书,但当女儿五岁就能自己读报的时候,他也没蠢到对此不闻不问。“这种狗屁他妈怎么能让女孩读,会把她的脑子搞坏的。”

索雅第一次带着欧维去那座树林里的老木屋时,欧维和爸爸两个人一声不吭地面对面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干瞪着面前的食物,其间她还试图启发一些文明的对话。

所以索雅不说话的时候——必须承认她经常这么做——房间里就陷入一种只会发生在一个不愿意离开自己女儿的男人和另一个还不知道自己命中注定会把她带走的男人之间的沉默。

但索雅无条件地爱恩斯特,所以欧维学会了把这种理性思辨深藏在心里。她喜欢的,他知道说坏话没有好果子吃,虽没人理解,他自己最清楚缘何得到她的爱。

于是欧维对她撒了谎,说他会的。尽管他心里很清楚,他已经不可能比现在更爱她了。

欧维并不是不抱怨,天知道他有多会抱怨,特别是需要付停车费的时候。但他从不多过问她的去向,总是会等她。

看欧维晾干一个空罐子,猫看上去很费解,但它没问出口。

欧维也不是害怕,而是他不知道该如何为成为爸爸作准备。他曾问有没有这方面的说明书,但只是换来了索雅的嘲笑。欧维不明白为什么。什么东西不都有个说明书吗。

“欧维,当一个人给另一个人钱,蒙福的不是那个收钱的人,而是给钱的那个。”

他可他妈不是什么老年人。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欧维,就像他自己的脊椎如困兽般在尖叫,她把自己弱小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低声说:“不管忙着生存还是死亡,欧维。我们都必须继续走下去。”

她笑啊笑啊,直到那些韵母洒了一墙一地,就像他们打算推翻时空的定律。

欧维从来搞不懂这些满嘴破句的小无赖,这他承认。但为了他们对索雅所做的一切,他发自内心地喜欢他们。

每个人都必须知道他在为什么奋斗,他们这么说。她为了一切的美好而奋斗,为了她从未降生的孩子,而欧维为了她而奋斗。因为,这世界上,只有她值得他去奋斗。

他并不觉得霉女和狗崽子不该遭到电击的报应,而是完全活该。但他意识到,很久以前,有人提醒过他好心干坏事和存心干坏事的区别。

但索雅不怎么抱怨。“你是什么样我照单全收。”她总是这么说,说到做到。

这很可能不是两个男人闹翻的全部理由,索雅总这么解释。能理解的人自然理解,不理解的也就没有必要再解释下去了。

虽然这完全不能让他冷静下来,欧维还是照办了。

帕尔瓦娜很快发现欧维就是那种人——即使不知道往哪儿走,也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并且相信道路迟早会迎合他。

然后他端起杯子,一言不发地出门朝停车场走去。烟灰男孩也没对他擅自带着杯子出门发表意见。毕竟这个男人已经自封为这家咖啡馆的柜员,和店长才相识五分钟就开始打听对方的性取向。都这样了,还费什么口舌。

十几年后,她意识到,这是他向她表达绝不放弃的方式。不管上帝宇宙还是何方神圣都休想取胜。都见鬼去吧。于是,她再也不提。

“如果你是记者,就会发现,官僚主义的妙处,在于首先违反官僚制度的总是你们这些官僚自己。”

七岁女孩上床睡觉前在欧维手上塞了一张写着“生日聚会邀请信”的纸。欧维把它当作公寓转让声明之类的法律文件一样严肃地读了一遍。

死亡是一桩奇怪的事情。人们终其一生都在假装它并不存在,尽管这是生命的最大动机之一。

每个人一生中最恼人的那一刻可能就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回忆比展望更多的年龄。当来日无多的时候,必须有别的动力让人活下去。或许是回忆。午后的阳光中牵着某人的手,鲜花绽放的花坛,周日的咖啡馆。或许是孙子孙女。人们为了别人的未来继续生活。

当然每次他都为这些人的无能骂骂咧咧,但他一个人在索雅墓地的时候,偶尔会含糊其辞地说“白天有些事儿干可能还不错”之类的话。

欧维在自己的院子为他挖了个小池塘。但别人管它叫小水塘的时候,欧维一定跳将起来反驳说“这他妈明明是游泳池”。

“问候索雅,谢谢她把你借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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